她叫"二十"。
不是因为她二十岁,也不是为了寄托什么象征意义——她是我丈夫从宠物店花二十块钱买回来的。于是我们干脆就叫她"二十"。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,却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陪伴。
那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期之一。小产后的身体尚未恢复,心衰又接踵而至。每天醒来,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,连呼吸都成了奢侈。每天醒来,手指总是不自觉地抚上小腹——那颗肌瘤像一块顽固的烙印,固执地隆起。躺下时尤为明显,它以一种残忍的方式提醒着我失去的孩子和破碎的希望。
更令人绝望的是,没有医生愿意为心衰严重的我动手术。“等心功能改善些再说”,这句话成了我耳边挥之不去的魔咒。于是我只能带着这颗肌瘤生活——它带来持续的腰酸背痛、漏尿、淋漓不尽的出血……每一个症状都在蚕食我残存的意志。那段时间,我很想死。
那是非常漫长的一年半。我强迫自己每天走很多路,即使精疲力竭也不敢停下。直到身体终于出现转机,医生才勉强点头同意微创手术。
但身体的痛苦远不及心灵的荒芜。
我无法接受自己病重的事实,更难面对的是我注定无法为人母。对别人而言,或许还有"下一次";对我而言,那是最后的一次机会,还是拿自己的命去赌的,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。无论我如何努力振作,黑暗总是如影随形。深夜里无声的哭泣成了常态。表面上我维持着"还不错"的假象,内心却渴望有人能拉我一把。可我又害怕成为别人的负担,不敢倾诉,不敢看心理医生,甚至不敢在丈夫面前流露太多脆弱。于是所有的痛苦都被锁进心里,同时还要应付没完没了的复诊、治疗与复健。
就在这样的日子里,丈夫带回了她。
一个小小的塑料盒里,蜷缩着一只小乌龟,安静得像一块石头。他把盒子放在我的床头,轻声说:“给你买的,二十块。她虽然不会说话,但会陪着你。”
起初我对她视而不见,但奇怪的是,每天还是会不自觉地看她一眼。她从不急躁,只是慢悠悠地游动,晒太阳,偶尔静静地与我对视,仿佛在聆听我所有的沉默。
后来,我把她放在书桌上。她喜欢在稿纸堆里爬行,爪子划过纸张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,像是某种隐秘的书写。有时她爬到键盘上,趾甲敲击按键,留下一串无意义的字母,像是一封只有我才懂的信。我工作时,她就安静地趴在一旁,小脑袋微微探出,黑豆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,仿佛在监督我是否认真。
天气好的时候,阳光斜斜地照进窗台,她就会慢吞吞地挪到光斑里,伸长脖子,四肢舒展,像一块被晒暖的小石头。偶尔我伸手轻触她的背甲,她便懒洋洋地缩一下,然后又慢慢探出头来,继续享受阳光。那种不慌不忙的从容,莫名让我焦躁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她始终在那里。渐渐地,我开始期待每天清晨看她从水里探出头,期待她笨拙却执着地爬过我的笔记本,甚至期待她偶尔任性地钻进书堆深处,让我不得不放下工作去找她。而我,也在不知不觉中,从那个无底的深渊里,一点一点往上爬。不是突然的顿悟,而是心里慢慢生出了一丝想要坚持下去的念头。
"二十"不会说话,她不懂什么是悲伤或绝望。她只是存在着,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活着——缓慢、安静、坚定。而这种存在本身,成了支撑我的力量。
有时我会想,如果没有她日复一日的陪伴,我该如何撑过来。
如今她依然健康地活着。晒太阳时会把脖子伸得老长,仿佛在拥抱整个世界。她的价值早已远超那二十块钱——她是我重生的见证,是我最黑暗岁月里不曾熄灭的微光。
有一次二十成功"越狱"了。发现她不见的那一刻,世界突然静止。我翻遍每一个角落,从灌木丛到马路对面,直到暮色四合。丈夫劝我放弃,说可以再买一只。我摇头:二十是无可替代的。她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,是我灵魂的锚点。如果失去她,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。
就在绝望之际,在丈夫叫我吃晚饭前,我在两棵树的缝隙深处发现了她——原来她把自己埋进了土里。那一刻的喜悦如同重生。这次失而复得不只是幸运,更是一种启示:日子再难, 只要不放弃,希望就永远在那里。二十还在,我也还在,生活就还有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