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运的围城
我这一辈子，到目前为止，去得最多的地方不是故乡，也不是哪个美丽的旅游景点，而是医院。医院里那些泛着消毒水气味的长廊、白色的床单、冰冷的器械，都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。除了正常吃饭外，我吃得最多的就是药，一瓶瓶药罐仿佛成了我餐桌的常客，每天准时陪伴着我，吞下的不只是药片，更是无数个希望和担忧。
那天是2021年11月24日，我躺在医院里，天花板一片苍白，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。麻醉科医生按常规过来和我解释麻醉事项，并让我签署麻醉同意书。她穿着标准的医院制服，脸上挂着一副冷静又略显疲倦的神情。这种流程对我来说已经熟悉得像是在走惯了的旧路，没什么波澜。这位女麻醉医生刚刚给隔壁床的病人详细讲解了肠镜麻醉事宜，半个小时过去了，言辞间充满了关切与细致。我听着隔壁的对话，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麻木。
终于轮到我了。她走到我床前，轻轻打了声招呼，随即便切入正题：“你的病例我仔细看过了，真是丰富啊。你经历的真不少，所以你对麻醉也应该很熟悉了，之前全麻都没问题，今天这种轻度麻醉简直是小意思。” 她几句话就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五六页的麻醉同意书，目光简洁有力，仿佛认为一切都了然于心，然后让我签字。这场景让我不禁感到好笑，同时又充满了讽刺——当连医生都习惯了你与疾病打交道的频率时，疾病的常态化似乎成为了人生的一部分。
我以为，心衰最艰难的时期已经熬过来了，皇天不负有心人，今后的日子虽有痛苦，但也该迎来些快乐。然而，世事总是出人意料，我总是落在几率最低、最罕见的那一圈里。这个写在基因里的疾病，不论我如何努力，依然无法抗拒。对抗心脏病的斗争刚刚缓下脚步，命运就又扔给我一个新的考验——自身免疫性萎缩性胃炎和恶性贫血，把我推向了胃癌的边缘。What’s next？还有多少遗传疾病在等着我？我似乎永远无法跑出命运设定好的轨道。
到了12月3日，约好了消化科和家庭医生的回访。这几天，洛杉矶的天空压着一层厚重的阴云，寒冷刺骨，甚至空气中都带着湿冷的潮气。我的咳嗽越来越重，连梦里都没能摆脱咳嗽的困扰。家庭医生开了长效的糖皮激素喷雾，给我两款药物——一款应急的，一款长效吸入。听到这些安排，我只能无奈地叹气，感觉人生仿佛被困在一连串无休止的诊断和治疗中。
胃部活检结果出来了，化生已经出现，严格来说这就是癌前病变。面对这个结果，我也只能接受，现实已然如此，无可奈何。这种自身免疫疾病折磨着我的胃壁，却无人能解释原因。医生说，有些事情就是无缘由地发生了。这种情况也许早在我年幼时就已埋下伏笔，胃被反复攻击，逐步损伤，直到发展成今天的化生。未来，免疫系统可能还会继续攻击我的胃，我也只能每三年做一次胃镜检查，紧盯着它的变化。
回顾自己的生活，我不断自问，究竟哪里出了错。我不熬夜、不抽烟、不喝酒、不乱吃东西、不吃辣、不大吃肉，从未得过传染病，生活简单且超级宅，每天坚持跑步。唯一的疏忽大概是仗着年轻没定期体检。我曾以为，心脏病已经到了心衰的地步，命运不会再雪上加霜了，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疾病潜伏着。如果早点发现，也许就能早点预防，避免如今的恶化。
然而，这个毛病悄无声息，没有任何症状，不痛不痒，自己根本意识不到。几年前心衰门诊时已经发现我贫血，但那时被误以为是缺铁性贫血，谁能想到还有隐藏的原因。缺铁使红细胞变小，缺B12使红细胞变大，我两者皆有，红细胞大小恰好被中和了，问题因此被掩盖。直到我的铁水平恢复正常，B12依然低下，才终于出现巨幼细胞性贫血、溶血反应和肝功能异常。当时因为疫情，我一直拖延着，直到症状明显，才终于做了必要的检查。
时隔两年，我换了一个新的消化科医生，去年再进行了胃肠镜复查，结果胃里长出了息肉。面对这一次又一次的无声“警告”，我感到的不是疼痛，是一种无法躲避的阴影笼罩心头。活好当下，是我对自己的提醒。每一天都珍贵得像最后一天，活一天，赚一天——这是在经历无数次病痛折磨后，我对生命的全新理解。
生病是一座无形的围城，城里的我拼命想逃离，渴望外面自由的世界。疾病让人眼里的外界变得美好而遥不可及，许多曾经触手可及的美好，如今都成了遥望的风景。生病的日子并不美好，它不仅侵蚀了我的身体，更带走了曾经的轻松与无忧。疲惫和恐惧交织在一起，我常常不禁害怕，怕有一天真的撑不住，怕自己再也无力挣扎。
然而，当我以为命运的折磨应该告一段落，不会再有意外发生时，老天却再次给我沉重一击——我被确诊为胃瘫。看到确诊报告和医生的确认信息的时候，我突然大笑起来。那笑声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荒谬感，仿佛所有积压已久的情绪都在瞬间找到了出口。明明是这么严肃而沉重的时刻，我却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种无法抑制的讽刺感控制住了。那一刻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，仿佛所有的痛苦、无奈、愤怒，甚至对命运的无声抗议，都浓缩在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中。我笑得自己都觉得荒唐，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，仿佛是在嘲笑自己这一路的挣扎，竟然到头来还是摆脱不了命运的摆布。
胃的无力让原本简单的饮食变成了极大的挑战，生活质量大幅下降，体重也跟着直线下降。我以为我已经够坚强，够勇敢，经历了那么多的病痛，早已麻木，但这次，是真的让我感到无助和无奈。仿佛老天对我开了一个无尽的玩笑，每当我稍稍喘过气来，它就再次无情地将我推向深渊。
生活怎么会这么难。仿佛所有的坎坷都接踵而至，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我。我这一生，一直要强，从来不服输，总想着靠自己的坚韧去挺过所有的磨难。可命运似乎总喜欢和我对着干，一次次击垮我努力建立起来的希望。我明明咬紧牙关撑过了无数的风雨，可生活却依然毫不留情，像在逼着我放弃。可我知道，就算再难，我也不甘心认输，不管眼前的路多么艰辛，我都必须继续走下去。
我常常在深夜问自己，为什么命运总要这样为难我？可我又明白，除了继续往前走，我别无选择。此刻，我只希望能有一束阳光，穿透这层厚重的阴霾，给我一点力量，让我继续向阳而生。
